2015年10月11日 星期日

台北艋舺是一盞昏黃的燈

台北艋舺是一盞昏黃的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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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24年,艋舺龍山寺中殿(大殿),大殿又名圓通寶殿,主祀觀音佛祖。圓通二字取自佛家楞嚴經觀世音菩薩耳根圓通章之典故。石工為惠安石匠張木成作品。張哲生提供
因為同學之間流傳的耳語,來到台北讀書的前三年,始終不敢靠近萬華。
那些耳語不外乎治安不好,有紅燈區,風化產業,茶室之類的,當時甚至毫不避諱用妓女戶這種說法。男同學總喜歡互相揶揄,說某某人蹺課或許是去了萬華「進修」,總之,年輕人之間作為互相攻擊的玩笑話,漸漸在我心裡築下成見,因為不熟悉與無知而有了莫名恐懼的排斥。即使在地圖方位上,離西門町不太遠的萬華,卻有著相對遙遠的路途,在心境座標上,屬於不可能抵達的地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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萬華紅燈街,張哲生提供
直到大三那年,號稱每學期要當掉三分之二的保險法期終考之前,也不曉得誰先起鬨,既然老師下手那麼狠,不如去龍山寺拜拜吧!為了不想被當掉,不想暑修,何況允諾加入的還有班上排名前五大的好學生,既然功課好的聰明人都答應參拜了,應該不算什麼蠢事才對。有了壯膽的藉口,就當是下課後的活動也行,同學都很興奮,好像要去攻打什麼厲害的城堡。
幾個台北長大的男同學帶頭,十人左右的小型進香團,搭公車在龍山寺下車時,已經是夜燈亮起的黃昏,我對萬華的最初印象,就是黃昏暮色裡的街景,彷彿罩一層夕陽的紗,空氣之中有焚香氣味,寺廟前方來往的路人神情似乎各有心事盤算,跟西門町的時代感比較起來,好像倒退一甲子。
我們幾人帶著剛剛下課的青澀倉皇,拿著香排隊,在一個一個香爐之間默唸保佑及格的心願,也不管神明掌管什麼事務,註生娘娘或月老之類的,總之低著頭猛拜,還去擲筊,說好一開一合就是pass,擲不到筊的同學,只好一直拜下去。不曉得是神的意思還是機率問題,有兩個同學又跪又蹲,一下子笑杯,一下子陰杯,就是得不到神明的旨意,外圍啦啦隊邊鬧邊勸,甚至想要開起賭盤,後來神明總算給了答案,據說那兩位同學隔天累到膝蓋無法彎曲動彈。
離開龍山寺之後,一群人跑去華西街看殺蛇,最後不知誰先慫恿起頭,決定闖一下紅燈區「見學」,還先在路邊整隊,擬好戰術,男生站內圈,女生站外圍,早先流傳的耳語,說那窄巷很危險,點著紅色燈泡的門裡隨手一拉,落單的男生很難抽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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華西街觀光夜市即景,張哲生提供
總算走進去之後,以當時的年紀心態而言,真是震撼。一位倚在店門口的中年阿姨看到我們,似乎很開心,立刻大叫,「同學,補習下課了喔?」男生們幾乎都脹紅著臉,低著頭,卻忍不住用眼尾餘光偷窺,我們快步通過之後,回到大馬路上,大家又彼此取笑,剛剛到底誰沒膽。
學期結束之後,我的保險法成績低空掃過,當時一起去拜拜的同學,是不是全員pass,好像也沒人敢跟神明計較了。
之後相隔十數年,我和萬華沒有任何瓜葛,那裡彷彿是遙遠的異星球,直到捷運通車,不知是什麼緣分牽引,讀了遠流出版的小開本艋舺歷史散步地圖之後,決定去走一走,當成另一次探險也好。從捷運車站出口搭乘電梯,漸漸往地面靠近時,站前紅磚道灑落的光影,也許是好天氣的緣故,我對再次邂逅的萬華,突然有了誤會冰釋的一點點愧疚和歉意
那時龍山寺前方的廣場還在施工,從捷運出口走出來,一整排鐵皮搭建的小店鋪,算命卜卦的,賣素食熱湯麵點的,賣傳統手做糕點的,還有大都市裡幾乎絕跡的柑仔店。我在那裡買到小時候廟會常見的粉紅色大顆粒乾納豆,透明塑膠袋分裝,繫著紅色橡皮筋,就連顧攤的婆婆,都像是三、四十年前穿越時空來的舊人類。

1924年的艋舺龍山寺公園,照片中四人為艋舺龍山寺內的和尚。張哲生提供
我站在那排鐵皮搭建小店旁,看著算命攤子的文鳥叼著紙籤,或一些號稱日語溝通無礙的算命仙幫觀光客解惑,覺得這地方充滿生猛庶民活力,與我過去所畏懼的印象,完全不同。
好一陣子,倘若得閒,就去那裡散步,去吃魷魚羹,去華西街夜市吃花生甜湯,天熱就去龍都吃冰,天冷就去吃一碗熱到燙舌的旗魚米粉,或走到小巷買胡椒餅,或站在騎樓看陌生人打彈珠台,去清水祖師廟吃排骨酥湯,去周記吃粥配紅糟肉。
靠近龍山寺這頭的三水市場還未拆除時,我常去那裡買台式淹漬醬菜,傍晚才開始在銀行門口擺攤的四神湯與麻油雞麵線簡直是絕品。天熱氣燥的時候就去青草巷喝涼茶,過了青草巷有很古味的舶來品店,可以買到很多日本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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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921229日,艋舺龍山寺對面的龍山商場與西三水街市場自28日凌晨由怪手進行拆除。1999214日開工動土,費時6年,於2005年啟用「艋舺公園」,現為萬華區遊民的主要聚集場所。張哲生提供。見下圖

每隔一陣子,就往龍山寺後方走一個大正方形的散步路線,去看貴陽路拱形磚瓦騎樓,去看桂林路老松國小對面那些早年叫做「賊仔市」的二手攤商,據說可以買到很便宜的電視機,繞回西園街佛具行那又是另一個穿越時光磁場的輪迴……常常那樣走著走著,有時候跟老騎樓老店家買了剛炒好的花生,有時候去磨菜刀,有時候坐在騎樓柱子旁的鐵椅子,吃一碗不起眼的乾拌麵,卻覺得滋味好過任何五星級飯店。後來有了一種過年過節前夕總要到三水市場買大豐魚丸的習慣,夾了一堆魚漿做成的炸物,再去買油飯,回程去市場口買肉鬆肉乾,再拎半隻熟雞,晚上搭啤酒配NHK紅白歌合戰,大概是跨年儀式的標準菜色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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台北市桂林路街景,老松國小對面的賊仔市,1971年與2015年對照圖,張哲生提供
1961213日(小年夜),背著嬰孩的婦人在萬華三水街市場裡的「逢山堂相命館」購買春聯。張哲生提供見下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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比起萬華(日語-まんか),艋舺的舊名更美,那些在龍山寺任何一個小角落,捧著經書就低頭誦經的人,究竟是參透或仍在迷惘之中,終究是崁入寺廟的風景裡,沒必要追究了。那些在廣場或蹲或臥或坐著直視遠方的都市浪人,好像在這城市河裡撐起船帆的小舟,漂泊浮浪,各有苦衷,各有無法靠岸的理由,各有回不去的人生,被嫌棄與放逐的同時,卻又在這個地方流連不去,他們成為艋舺街景的一抹色澤,我有時會懷疑,那或許是龍山寺眾神明給這地方的功課。

任何想要靜一靜,沈澱一下,轉換心情的時候,就去擠在華西街偽裝成觀光客,或走往三水市場的路上,瀏覽那些擺放在路邊的二手貨……試圖在人群中找尋寂寞的空間,或在寂寞中填補人群擦身而過的溫度,艋舺這地方,以龍山寺為軸心拉開的正方形散步街廓,成為我在異鄉台北十足依賴的寂寞天堂

在那周邊來來去去好幾年,見過居民猶然過活營生的昔日剝皮寮,那是剝皮寮原貌最為迷人的樣子,居民被驅趕之後,綠色圍籬孤立起來,我跟朋友想辦法跟看管圍籬的保全搭訕,保全可能是太寂寞了,與我們談起剝皮寮消逝的風情,一時心軟,放我們進去,以憑弔者的身份走一圈,走到昔日路過的理髮院,保全說夜裡巡邏會被鏡子裡的自己嚇到,舊建築就這樣經年累月被風霜侵蝕,我被盤據那裡的生猛黑蚊叮了臉頰好幾個包,感覺是流連在剝皮寮不肯遷走的老靈魂跟我訴苦的證據。
往後剝皮寮修復之後,再因為電影《艋舺》將這周邊翻滾了一圈,成為文創與觀光熱區,我對剝皮寮仍有居民和小生意作息的街景太過思念,也就對修復後的模樣感覺殘忍,像去了一趟前世又返回今生一樣,內心有種淡淡卻無法明講的哀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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剝皮寮老街區永興亭,艋舺現存規模最大的紅磚仿洋樓建築。張哲生提供
最早在和平西路吃蚵仔大腸麵線的時候,那裡還是個小攤,隨時去,隨時都有位子。變成排隊名店之後,每次路過,每次都跟往昔悠閒的自己在騎樓擦肩而過,那時的自己,回頭嘲笑沒有耐心排隊的我,真是討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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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93年,台北市和平西路三段111號,即將進行拆除的萬華戲院。張哲生提供
有一次跟幾位文學前輩逛三水市場,提到市場口的肉鬆肉乾是作家王宣一的最愛,又去了「時報出版」後方吃麵,那裡的碗盤是古老台派的大同粉色小花瓷器,他們說張大春喜歡那裡的小菜,常來外帶。中國時報大樓剛翻修改裝成為地底編輯部大本營時,我的記者好友領我去參觀,還說半夜會在室內球場打籃球。幾年之後,我認識的人幾乎都離開那裡,在街頭抗爭的場合碰面時,鬢角白髮或身材變胖好像成為交情的辨識碼,大家似乎都找到值得去拚鬥的新戰場,中年過後還能一起坐在凱道喊口號,真是生命難得的交情
艋舺啊,是我心頭一盞昏黃的燈,昏昏黃黃,也才有了親近的暖意。往後倘若離開這城市,應該會不斷思念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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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41016日,鳥瞰艋舺龍山寺與艋舺公園,張哲生攝影


作者:米果    10/03/15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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