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派飲料的人情記憶
對於冷飲的選擇,我應該算是老派的人。
母親是專職主婦,在我成長的家庭環境裡面,所謂的「飲料」,就是白開水,然後再以白開水為基礎圓心,往外擴散成白開水家族的「加料水」,以大岡山蜂蜜稀釋調成「蜜茶」,或是再加上檸檬,調成蜂蜜檸檬汁,這樣就已經很滿足了。
大約在我讀幼稚園大班的前後,冰箱門的架上,出現一罐咖啡色玻璃瓶,類似米酒罐,可是玻璃瓶身被白底淺藍斑點的不透水包裝紙包紮成神秘的身型,必須在母親許可之下,我們才可以動用這個神秘罐子。許多午睡醒來的夏日午後,我乖乖坐在餐桌旁等待,看著母親用透明玻璃杯盛了八分滿的冷開水,再倒一小湯匙左右的玻璃罐濃縮白色液體,從冷凍庫抓兩顆冰塊,一根筷子攪拌攪拌,冰塊碰撞玻璃杯發出爽脆的清涼聲響,整杯水變成白霧狀的汁液,我接過冰涼且冒著水珠的玻璃杯,好像得到乖乖午睡的獎品一樣,酸甜比例恰到好處,喝完之後,舌根的地方會出現奇特的口感,彷彿什麼濃稠的唾液在那裡回甘,跳著開心的舞。
那罐神秘的白色濃縮液,應該是母親逛「委託行」發現的,後來才知道那是日本進口的「可爾必斯」-Calpis,乳酸飲料的一種。因為是委託行買來的舶來品,相當稀奇,盡量省著喝,稀釋到那種即使只有微甜微酸的程度,都還覺得美味到不行。
母親還會到柑仔店買整塊的「冬瓜露」,類似南僑水晶肥皂那樣大小,用大口鍋子煮水,投入冬瓜露,冬瓜露就像變魔法一樣,越來越小、越來越小,直到完全不見,那鍋水,就變成冬瓜茶,連糖都不用加。冬瓜茶冰過之後,尤其美味,有股質樸的清甜。我在台南讀勝利國小的時候,學校有位送牛奶的阿伯,也兼賣冬瓜茶,那時沒有外帶塑膠杯,都是用透明塑膠袋裝成一袋一袋,插一根吸管,再用紅色橡皮筋束起來,拿著塑膠袋裝的冬瓜茶在校園晃來晃去,成為小學時期相當鮮明的記憶。
母親偶爾也會煮連藕茶,或不小心買到過酸的鳳梨,就加糖煮成鳳梨湯。總之,家裡的夏日冷飲名冊,大概就是白開水、冬瓜茶、連藕茶、鳳梨湯、可爾必斯跟後來由養樂多媽媽騎腳踏車送來的養樂多。至於碳酸氣泡飲料,也只有喝喜酒的時候才被允許喝幾口黑松汽水或榮冠可樂,至於果汁類,則是七月拜拜的時候買來相添的津津蘆筍汁。
第一次喝到「茶」,應該是在高雄哈馬星的舅舅家,舅舅是眼科醫生,狹長的街屋格局,前面是診所,後面是住家,舅媽通常會在客廳桌上準備一個木頭茶盤,茶盤上面有一個茶壺搭配四到六個同款花色的瓷杯,茶壺裡面是「茶心茶」。當時約略知道「茶心」的形狀,不清楚究竟是烏龍、香片還是鐵觀音,外婆或姨嬤這些日本時代出生的人,也不說「茶葉」或「茶米」,而是「茶心」,外婆會讓我唧一小口,嚐嚐味道,很奇妙的「大人滋味」,說不出來到底是苦或澀,但是那苦與澀搭配起來,又有深邃的留香在齒頰之間徘徊。每次回哈馬星,就渴望喝到「大人的茶心茶」,不過那雕花瓷壺偶爾會出現「麥仔茶」,當時對「茶心茶」與「麥仔茶」總有幾分大人成熟味的憧憬。
開始讀書之後,口袋偶爾會有幾個銅板,會跟同學去東門城邊的小攤子喝紅茶或甘蔗汁,那攤子旁邊經常堆著整捆的甘蔗,有一台榨汁機器,榨過的甘蔗渣扁扁平平,可見那機器威力多強。我跟同學常常站在攤子前面盯著機器運轉,很怕老闆不小心把手掌伸進去,那時應該覺得驚心動魄吧,所以買紅茶的機率又大過甘蔗汁。
如果有機會去博愛路,逛完「大家文具店」買寫字簿跟玉兔原子筆,去過「南一書局」選好參考書之後,就會過馬路到對面騎樓喝楊桃汁。長大之後,博愛路更名為北門路,楊桃汁還在,算是老店,但是在台南,沒有100年,大概也不敢自稱老店吧!
到台北讀書之後,輾轉在淡水與永康街之間遷徙,永康街還是一條靜謐的住宅區,永康公園轉角處,有個賣青草茶和苦茶的攤子,兩個類似水缸的黑色大甕,每當考試熬夜,火氣大,就會揪同學去喝苦茶,然後玩笑打賭,誰可以一口氣喝完且面不改色,就算贏了,當時真是喝到心跳加速啊,不知道在逞強什麼。
時代不同了,街頭巷尾各式手搖茶飲連鎖店,價錢其實不便宜,花樣眾多,少冰去冰全糖半糖,琳瑯滿目。超商的罐裝飲料也是目不暇給,不但有第二罐半價還有兩罐拉霸抽選折扣的福利,所謂的飲料除了甜味跟人工添加香料之外,強調去油的、補充纖維或維他命C的,甚至強調一日蔬果,或是補充了益生菌卻吞下超量的糖份與熱量的……每次食安爆出大問題,多少還是被掃到。
我內心的老派飲料魂,還是有些堅持沒法妥協,尤其是熟悉的街邊,那些守住古老傳統的老店,不管是甘蔗汁、綠豆汁、楊桃汁、青草苦茶、冬瓜茶、紅茶還是連藕茶,老闆老闆娘都是頑固達人,因為是整桶冰鎮,所以沒有去冰少冰這種事情,甜度都是按照經驗調配出來的黃金比例,沒得少糖或半糖的選擇,頂多像台南城內總趕宮巷內的「雙全紅茶」問你要不要「重鹹」;或裕農路甘蔗汁兼賣紅茶的老闆娘只問你單喝紅茶還是配鮮奶,再考慮給你濃或淡;至於在裕豐街賣綠豆湯綠豆汁的老闆,連綠豆湯添加的「粉角」都堅持採購品質好的蕃薯粉親手作,每天穿著西裝褲跟白襯衫顧店,綠豆有微微的大鍋焦味……類似這些老派飲料,賣的不是連鎖店的快速時髦,而是不怕麻煩、堅持手作的人情味。
我仍然喜歡喝白開水解渴;向信任茶農的購買茶葉,自己沖泡「茶心茶」,品嚐苦澀合宜的回甘,而不是添加了很多糖的手搖茶飲;我習慣自己在家打果汁、擠檸檬汁、做蜜茶,偶爾稀釋一杯可爾必斯來重溫舊夢。我喜歡台南小街弄的老店家,把甘蔗汁、冬瓜茶、紅茶、連藕茶、楊桃汁、綠豆汁跟青草苦茶當成人生事業經營,看到他們霜白的鬢角,或二代目老闆都接手了,仍然揮汗顧著騎樓的幾口大鍋,就會決定相挺下去,畢竟從童年喝到熟年,已然是交情了。
米果
08/23/201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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